(一)
大概這世代的人都遺忘了憑弔古人的意義吧,現代社會的急速節奏就是把我們的過去都切成一塊塊薄薄的橫切面。
在聖誕佳節臨即之際,漫天燈火璀璨熱鬧之時,自己一個兒靜靜地凝思、沉默,拒絕遺忘,來得特別有意思。
(二)
今夜風靜不掀起微波,
小星點亮我的桅杆,
我要撐進銀流的天河,
新月張開一片風帆。
一九三零年代之際,陳夢家二十歲,和徐志摩一樣,他也屬於新月派詩人。
但不久他就放棄寫詩了。他說:
我撾醉了我的心胸掏出一串歌。
這首詩就像一個預告,預告著陳夢家對考古學的轉向:
你想要聽我的真身?
我寒傖,講來真要紅臉。
我輕輕掀開過二十張白紙。
有時我想要寫一行字:
我是一個牧師的好兒子。
這時期的中國知識分子大多深受五四的影響,既受他國文化衝擊,但對本國文化有著一種偏執的堅持。雖然不少人口喊著破舊立新,但底子裡的基調還是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愛國熱忱。
結果,陳夢家選擇了甲骨文,寫了一部《殷墟卜辭綜述》──研究殷周史的一部權威著作。
(三)
趙蘿蕤,是陳夢家的妻子,她在燕京大學教英文。他們先在一九三七年離開北京,隨國民政府南遷,最後移居昆明。一九四零年,他們到了美國芝加哥大學三年,懷著同時代人回饋祖國的心,他們用心地利用這機會做好研究。一九四四年,洛克斐勒基金會(Rockefeller Foundation)提供他們聯合的人類學研究學金:在芝大,趙蘿蕤專注於文學的研究,尤其是亨利‧詹姆士的論文;陳夢家則到處蒐集流出到國外的青銅器,在哈佛燕京學社的贊助之下,他到過底特律、克利父蘭、聖路易、明尼亞波利斯、紐約、耶魯大學所在的New Haven、波士頓、羅德島的Providence、普林斯頓、舊金山、甚至是檀香山。在每一個他待過的地方,他都跟博物館和私人收藏家連絡,研讀他們的收藏品,遊走於中國古銅器和美國現代文化之間。
一九四七年,陳夢家完成了書的初稿,有著八百五十座青銅器的照片和解說,還把手稿和照片寄到哈佛大學。他不能再在美國待下去了,是值國共內戰,愛國之心促成他必須坐言起行。
一九五零年韓戰爆發,中美之間的連繫嘎然而止,哈佛大學再也收不到陳夢家寄去有關青銅器的資料了。陳夢家埋首研讀甲骨文,於一九五六年完成了《殷墟卜辭綜述》。
1956年出版的《殷墟卜辭綜述》一書,被認為是甲骨文研究方面的百科全書。在此書中,陳夢家對近代以來甲骨文的研究成果進行了一次全面的梳理,對前人的 研究成果因各革損益、繼承發展。他在甲骨的整治與書刻、甲骨文的出土與研究、甲骨文的構造與文法、殷代的歷史斷代、天文曆象、方國地理、政治區域、先公舊臣、先王先妣、親屬百官、農業生產、宗教文化等等方面,進行了系統的闡述與研究。這本70萬字的鴻篇巨著在國內外被反復印刷出版,成為甲骨文研究領域的權威著作之一,至今仍被經常引用,是殷周史研究不可逾越的重鎮。(張踐,陳夢家與《殷墟卜辭綜述》)
早於一九五一年,共產黨開始了「知識份 子思想改造運動」,要求全國知識份子,特別是高級知識分子,「改造」自己的「資產階級思想」,清算「美帝文化侵略」。教授們必須在群眾大會上逐個進行「自 我檢討」。「思想改造運動」之後,又開始了「忠誠老實運動」,每個人都必須詳細「交代」自己歷史上作過的事情。被認為「態度惡劣」的人,還被「隔離反 省」。
「忠誠老實運動」之後,就開始了所謂「院系調整」。大學重組。教會大學如燕京大學都停辦。清華大學的文科系取消。陳夢家在清華大學受到猛烈「批判」後,離開學校,被「分配」到考古研究所,靜心苦潛之下,才有《殷墟卜辭綜述》的出版。
(四)
如果當時陳夢家沒有回國……
如果當時他隨國民黨到了台灣,他會不會成了第二個胡適?
如果他留在美國/英國,那麼他應該會成為中國最重要的國學大師吧,共產黨應當會讓他光榮回國,以中南海最高規格款待,發表有關甲骨文原起的演說,再不忘幽共產黨一默,可能會提出長江可能是中國文化的源頭,而不是黃河;也可能提一提三星堆的發現;也可能……
(五)
陳夢家從不遮掩性情中放蕩不羈的風流。據梁實秋記載,某日,陳夢家與聞一多到公園看櫻花,走累了,到偏僻處休息。陳夢家無意中坐在路旁「招募新兵」的旗下,他「蓬首垢面,敞著胸懷」,一名不相識的老人走過來說:「年輕人,你什麼事不可幹,要來幹這個?」
就連生性放達的聞一多也認為,他的這名弟子「過於名士派」。有一次,聞一多寫一封短信給陳夢家,客氣地稱他「夢家吾弟」,陳夢家回信時竟忘了師生之禮,也以「一多吾兄」相稱,招來聞一多一頓訓斥。
但他不長記性。他後來在西南聯大開課時,給弟子王瑤寫信,抬頭也是「王瑤賢弟」,而王瑤回信,抬頭同樣回敬「夢家兄」。他心中是否惱怒,無人知曉。
陳夢家授課,也是「姿態十足」。他深度近視,戴著厚如瓶底的眼鏡,不修邊幅,甚至有些邋遢。不過「學問和口才都頗出眾」。
...
表面看,陳夢家舉止放誕,但其生活卻極講究。任教青島大學時,他常與聞一多坐在海礁之上,談詩論道,指點江山。每當此時,陳夢家會從中山裝口袋裏掏出「哈德門」,遞給老師一支。聞一多隨即掏出火柴,兩人用手護著火,點燃香煙,邊抽邊聊。(陳夢家:風流總被風吹雨打去)
(六)
時值今日的「百花運動」,我想,這是坦誠探討漢字未來的最好時機……
我們已經使用這些漢字三千多年了,而這些漢字並沒有任何不好……過去,洋鬼子說我們的漢語不好,而現在,資本主義國家中的開明學者再也不會這麼說了……
我預料這些漢字我們還會用很多年,我們對他們應該就好像他們有生命一樣。它們是我們的文化遺產。(Peter Hessler,甲骨文)
錯就錯在陳夢家不懂得毛澤東的陽謀,錯就錯在陳夢家和美帝資本主義有著深切的連繫,錯就錯在陳夢家不曉得毛澤東推行簡體字的動機。一九五七年,陳夢家被打成右派。
有一天燕京大學校園裡的大喇叭廣播一個通知,要求全體師生參加集體工間操,陳夢家聽到,說︰「這是1984來了。這麼快。」
1957年,在考古研究所,陳夢家被劃成「右派份子」。他的罪名之一是「反對文字改革」。其實他只是說過「文字改革應該慎重」。雖然考古和政治斗爭相距甚遠,考古界也對他進行了大量「批判」。他的妻子趙蘿蕤受到過度刺激,導致精神分裂。
劃成「右派份子」後,對陳夢家的懲罰是「降級使用」。比起那些被送到「北大荒」的人們來說,他受到的處罰不算最重。他仍然在考古研究所,曾經一度「下放」到河南農村勞動,作踩水車等等。在那期間,發生了數千萬人被餓死的大飢餓。
文革開始,1966年8月,陳夢家在考古所被「批判」「鬥爭」。他的家被抄。他們夫婦的住房被別人占用。他和妻子被趕到一間本來是汽車庫的小破屋裡住。他的妻子兩次發病,但是送不進醫院。
1966年8月24日傍 晚,陳夢家在被「鬥爭」後,離開考古所,來到住在附近的一位朋友家中。他告訴朋友說︰「我不能再讓別人把我當猴子耍了。」這時,考古所的一些人跟蹤到來, 在他的朋友家中,強按他跪在地上,大聲叱罵他。然後,這些人把他從朋友家又押回考古研究所。當天晚上,不准陳夢家回家。
1966年8月24日, 是北京紅衛兵暴力行動進入了最嚴重的階段的日子。紅衛兵滿城到處抄家打人燒毀文物沒收財產。考古研究所位於北京市中心,離王府井大街很近,穿過馬路就是中 國美術館。那一天,在考古研究所旁邊的東廠胡同,至少有六個居民被紅衛兵活活打死。拷打從下午延續到深夜。除了用棍棒皮鞭打,還用 沸水澆燙被綁在葡萄架子上挨打的兩位老年婦女。「像殺豬一樣。」鄰居說。被折磨的人們的淒厲的慘叫在夜空中回旋。鄰居們不忍聆聽,只好用枕頭捂上耳朵。天 明時分,火葬場的大卡車開來,運走了屍體。
那天夜裡,陳夢家被關在考古所裡。他一定也聽到了被打死的人死前的哀號。那時候,人被剝奪 的已經遠遠不止是他所熱愛的詩歌和學術,也遠遠不止是人的體面和尊嚴。那時的人被打被侮辱被剝奪生命,而且受到的對待其實比豬不如。在鄉下,豬養大了,請 會殺豬的人來,通常一刀就殺死了,豬死以后,才用沸水澆燙以利除毛。但是在1966年紅衛兵的八月殺戮中被害的人,不是被子彈或者大刀一下子殺死的,是被紅衛兵用銅頭皮帶和棍棒以及各種折磨虐殺的,殺害的過程長達數小時甚至數日,於是這種殺害也更為殘酷更為痛苦。鄰居們用「殺豬一樣」來形容東廠胡同1966年8月24日晚上的殺害,只是因為他們找不到別的修辭方式來形 容這種前所未有的野蠻和殘忍。
陳夢家在8月24日夜裡寫下遺書,服大量安眠藥片自殺。由于安眠藥量不足以致死,他沒有死。1966年8月24日是陰歷七月初九,是有「新月」的時候。不 知道那一夜他是否看到了新月,也不知道他對月思考了什麼。他20歲的時候作詩說「新月張開一片風帆」,這是一個美麗的隱喻︰新月形如風帆,送他走向理想。但是那時新月伴他走向死亡。
十天以後,陳夢家又一次自殺。陳夢家自縊,死於1966年9月3日。(王友琴,詩人和考古學家陳夢家之死)
(七)
錢理群說要建立一九五七年學。是的,對於那個時代的知識份子來說,反右運動是他們一生的轉捩點。可是,對於連八九六四民運也嫌太遠的人們來說,這樣的要求不是有點太沉重了麼?
(八)
一九五七、一九六六、一九八九、二零零四,這些數字有什麼意義?
也許都沒有,歷史總不斷重覆,歷史總不斷被遺忘,以致我們要為這空洞的記錄,填上讓人充實的幻覺。
(九)
那麼二零一二和二零一七,又說明了什麼?
我只記得在二零零五的時候,二零一二還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年份,想不到到了二零零七,卻又連想的份兒都沒有了。
(十)
一 九四八年二月,共產黨領導人克萊門特哥特瓦爾德站在布拉格一座巴羅克式宮殿的陽臺上,向聚集在老城廣場上的數十萬公民發表演說。這是波希米亞歷史的一個重 大轉折,是千年難得一遇的那種決定命運的時刻。哥特瓦爾德的同志們簇擁在他周圍,緊靠在他身邊站著的就是克萊門蒂斯。正下著雪,天氣很冷,而哥特瓦爾德頭 上什麼也沒戴。克萊門蒂斯關懷備至地摘下自己的皮帽,把它戴在哥特瓦爾德頭上。宣傳部門複製了成千上萬份哥特瓦爾德站在陽臺上向人民發表演說的照片,照片 上的他戴著皮帽,周圍是他的同志們。共產主義波希米亞的歷史就是從這座陽臺上開始的。每個孩子都知道這張照片,因為到處都可以看到,在宣傳畫上,在課本 中,或在博物館裏。四年以後,克萊門蒂斯因叛國罪被處以絞刑。宣傳部門立即讓他從歷史上消失,並且自然地從所有的照片上消失了。從此以後,哥特瓦爾的德就 一個人站在陽臺上。從前站著克萊門蒂斯的地方,現在只剩下宮殿的一堵空牆。與克萊門蒂斯有關的,只剩下哥特瓦爾德頭上的那一頂皮帽。(昆德拉,笑忘錄)
數字代表了歷史,遺忘代替了記憶,這就是當權者擁抱歡呼的時刻。
(十一)
當寧靜的夜空被流星劃破天際,我想著的總是夜空的肅穆,而不是流星的耀眼。
當此平安夜的前夕,吾僅懷著寧謐的心,為歷史逝去的英魂和死難者,默默祈禱、祝福。
龍五 初稿於二零零七年平安夜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