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資本主義(2): 效率、有限理性與自由

擁護市場制度的人大多反對政府干預市場的舉措,因為他們大多相信市場能夠作出最合適的資源分配。參與市場交易的人,大抵都明白自己的利益所在,也就是說,他們是理性的個體。理性的個體,在資訊充足的情況下,便有足夠的能力為交易作出合理判斷。而且,市場的魔力並不僅僅倚賴個體之理性,即使有人作出不合理、甚至乎瘋狂的交易舉措,但長遠而言,市場還是能夠作出調節,因為不理性的投資者將會受到懲罰,從而迫使他們作出合理的決定,否則他們將會為市場淘汰。相比起政府的調控措施,市場的集體理性制度顯得更有效率,更無需以國家利益之名犧牲個體的交易自由。即使市場短期失效,長遠而言也比計劃經濟來得好,政府的介入只是為了使市場能夠重新運行,是為一必要之惡而矣。

以上的想法很流行。問題是,姑勿論這世界是否存在所謂純粹的自由市場交易,假使真的有,「市場先生」是否聰明到一個地步,我們以放任自由(laissez-faire approach)的政策就能夠使市場交易回到平衡(equilibrium)?

或許我先以投資和賭博這兩個概念來解釋什麼是理性的投資行為吧。投資與賭博的最大分別,在於一個人對某一投資產品認識的多寡。比如我買股票,我會先研究一下該公司的營運及財務狀況,因為這能夠大大減低我投資失敗的機會。做足功課去買股票,是一個理性投資者的行為,即使買的是高風險的仙股,亦無損其理性投資的本質。但反過來看,假如我只聽信三姑六婆的路邊社消息,買了一大籃籌股,即使我羸了錢,風險看似比買期指為低,但亦改變不了是次交易乃是一次賭博,是非理性的投資行為。

既然資訊及其相關知識是理性投資的必要條件,那麼確保投資者能夠獲取足夠的資訊,便是一運作順暢的市場的應有之義。只要我們確保投資者不受蒙蔽,投資者便能理性地作出決擇。這正正是不少評論人所持的觀點。

資訊透明度當然重要。問題是,很多所謂「非理性」的投資行為並非源於資訊不充分,更可能的原因,是我們無法有足夠的能力消化資訊,以至於我們無法作出有效的選擇。這並不單指我們對某知識的理解能力──這當然重要,更難處理的是市場內在的不確定性。不確定性可以有兩種意思,讓我以拉姆斯菲爾德這句「名言」作出闡釋:

There are known knowns. There are things we know we know. We also know there are known unknowns. That is to say, we know there are some things that we do not know. But there are also unknown unknowns. The ones we don’t know we don’t know.

看來不知所云的官腔廢話居然可解釋不確定性的複雜之處:known unknowns and unknown unknowns。例如,對於一個生於十九世紀的人來說,火車槍械戰艦的物理可以是known unknowns,核武火箭人造衛星的物理就是unknown unknowns。同理,對於我來說,核武火箭人造衛星的物理可以是known unknowns,但人死復生的(生)物理(?)就是unknown unknowns了。市場的金融產品亦可作如是觀:對於一個生於十九世紀的人來說,期貨交易可以是known unknowns,窩輪是unknown unknowns;對於我來說,窩輪可以是known unknowns而CDOs n次方等等不知名的金融衍生工具就是unknown unknowns了──誰知道這些工具的「進化」要去到那一步才停止呢?

因此,市場的不確定性(或曰:泡沫)是天生的,衍生工具的變化可以是無窮的,而我們的理性是有限的,根本不可能完全理解(comprehend)所有(可能)金融工具的風險,所謂市場會自動回復平衡(restoration of equlibrium)之流行說法,是忽略了金融不確定性的威力。

那麼如何解決因不確定性而衍生的金融危機呢? 張夏准在其23 Things They Don’t Tell You About Capitalism引述Herbert Simon的解決辦法,就是對我們的交易自由作出限制,減低金融工具的複雜性,而能夠作出如此限制的,就只有透過政府的「有形之手」了。

Simon’s theory shows that many regulations work not because the government necessarily knows better than the regulated but because they limit the complexity of the activities, which enables the regulated to make better decisions (23 Things They Don’t Tell You About Capitalism, thing 16).

不少人對政府規管有很大的戒心,限制交易自由更可能被視為「往奴役之路」。實際上,我們生活中訂立的種種規條和習慣,就是為了減低選擇的複雜性。由睡眠時間、飲食習慣以至消費模式,我們都會傾向先限制自己的選擇自由,從幾個選擇中作出挑選,否則我們便會在無限的可能性中迷失,以至反而不能夠作出決定。市場交易也是如此。在金融危機發生之際,有多少財金專家真正明白自己手上的CDOs是什麼?減低交易的複雜性,即使可能會使金融體系產生較少的「財富」,但同時亦可大大減少市場的不確定性,讓我們有限的理性,能夠作出更好的選擇。

市場並不是一個不可動搖、自有永有的制度,其內在的不確定性並不是我們採取放任態度的藉口。或許,除了繼續擁護「小政府、大市場」的虛幻意識形態以外,我們還可以有其他更好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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